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暮煙對著銅鏡梳妝。
正是那櫻桃檀口眼兒媚,梳得螺髻細(xì)細(xì)墜。
身后的男子仍在熟睡。
這不過是位一擲千金的豪客,通宵達旦的尋歡作樂。
多少人慕名而來,只為一睹暮煙的芳容,聽她宛如鶯啼的歌聲,軟玉溫香在懷。
文人騷客也爭相邀請,紛紛贈詩予她。
她想,這一生,大抵如此了吧。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連琰。
連琰是武將出身,南征北戰(zhàn),戍衛(wèi)邊塞。因抵御外敵有功,班師回朝接受封賞。
一下晉升為京都內(nèi)炙手可熱的年輕將軍,京都里的權(quán)貴官僚無不趨之若鶩,攀結(jié)示好。
在一次宴席上,有人請來了暮煙。
男人們都口口相傳,暮煙艷驚四座,名動京都。
在觥籌交錯之間,連琰的視線鎖在了她的身上。
席間有人提議行酒令,連琰自幼尚武棄文,屢被罰酒,暮煙多次為他解圍,一來二去,眾人皆知二人有意,也是成人之美,都攛掇起哄讓連琰親暮煙。
連琰憋紅了臉,暮煙也羞得兩頰紅似落霞。
自此,連琰在她額上印下的一吻,也印在了她的心上。
日后,兩人游山玩水,縱情享樂。
暮煙教他吟詩作賦,他教暮煙騎馬射箭,如同人生眷侶。
暮煙最喜歡聽他講戰(zhàn)馬長嘶,擂鼓搖旗的沙場,聽他講一輪明月照大漠的清冷,那是她無法企及的生活。
他是她唯一的英雄。
好景不長,有文官向皇帝參奏,說連琰流連煙花之地,不思進取,有損國體。
連老將軍知道后,氣得痛打了連琰一頓,將其鎖在家中祠堂。還派人鬧了百花樓,對著暮煙好一頓羞辱。
恰逢匈奴來犯,皇帝派連琰領(lǐng)兵出征,連琰拖著還沒好利索的身子溜了出來,情深意切要暮煙等他歸來娶她。
暮煙雖出生青樓,卻發(fā)誓終身不為妾,是以多年無人入得她青眼。
連琰信誓旦旦,此次若大獲全勝,便求請皇帝賜婚,迎娶暮煙為正妻。
暮煙憂心連老將軍反對,連琰安慰她,只要皇帝首肯,連府上下都不敢違抗圣旨。
最后,二人揮淚灑別。
從此,暮煙一心要嫁那英俊孔武的將軍,謝絕了所有訪客,千金萬金也買不到一夜風(fēng)流。
她每日便在城頭翹首以盼,情郎能得勝歸來。
可這百花樓的生意卻是一落千丈。
老鴇最怕什么,最怕那娼妓要從良,嫖客做和尚。
勸了又勸,暮煙死活不依,老鴇軟硬兼施,也無濟于事。
后來聽坊間流傳,連琰與匈奴大戰(zhàn),領(lǐng)著一騎輕兵乘勝追擊,卻誤入敵人陷阱,生死不明。
暮煙哭得死去活來,幾番要去邊疆尋人,皆被人勸阻下來。
這天,百花樓來了位公子。
長得是面白唇紅,英俊風(fēng)流。出手闊綽,花錢如流水。
百花樓里的姑娘無不爭相討好。
這位公子自稱姓陶,來京都走訪親戚。
陶公子對老鴇說:“張媽媽,聽聞百花樓里艷絕京都的暮煙姑娘,人美歌甜,小生此次過來便想一睹芳容,開開眼界。”
張媽媽聽了一邊略為遲疑的道:“這個嘛……暮煙姑娘近日身體不太爽利……”
一個錢袋交到張媽媽手上,打開一看,滿滿一袋金錠子,看得她是兩眼發(fā)直。
但張媽媽是什么人,那是稻草飄過也要被她擠出兩滴水的主兒。
她把錢袋扔了回去,嗤笑道:“想見我們暮煙的人都得排隊,這點小錢還怕不看在眼里?!?p> 陶公子一思索,便讓小廝抬來兩箱寶物,一箱金銀珠寶,一箱珍奇古玩。
張媽媽饒是縱橫妓場幾十年也沒見過這么大方的客人,說句實在話,這兩箱都夠買十個百花樓了。
張媽媽按捺心中狂喜,仍裝模作樣道:“老身可做不了主。還得先問問我們暮煙姑娘的意思?!?p> 陶公子禮貌的一作揖:“那就有勞張媽媽了?!?p> 張媽媽上樓也只是苦勸:“姑娘,聽媽媽一言。那連小將軍如今是死是活也不知,可眼下這這活人的生計可萬萬不能斷的。你要為他守身如玉,媽媽知道。但如今百花樓今時不同往日,客人少了許多,還有那么多姐妹過活,你總得照拂一二吧。”
暮煙聽完,勉強應(yīng)允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p> 張媽媽高興的下去了。
那一夜,除了暮煙,陶公子還喚了多名姑娘作陪,飲酒作樂,好不風(fēng)流。
直至過了晌午,張媽媽見屋里仍無動靜,心里起了疑,推開門一看,嚇得是昏死過去。
屋內(nèi)血跡斑斑,到處是殘肢剩骸,暮煙直挺挺的躺在榻上,頭卻沒了。
鬧出了人命,陶公子不知所蹤,張媽媽一干人等被發(fā)配流落,百花樓就此凋零。
而那兩箱寶物,也正是府尹大人失竊之物。至于府尹大人如何搜刮而來的奇珍異寶,最終惹得龍顏大怒,被抄了家,此表且按下不提。
一晚,打更的路過百花樓的后門,聽得有人嚶嚶在哭。
打更的借著月光一看,是名女子隱在花叢間哭泣。
打更的便問道:“姑娘為何半夜啼哭呀?”
女子只是哭并不作答。
打更的壯起膽子撥開了那花枝藤蔓,嚇得是屁滾尿流。
因為那女子說:“我找不到我的頭了,你能幫我找找嗎?”
自此,百花樓鬧鬼的傳言不脛而走,那無頭女鬼大家都猜是暮煙。
曾與暮煙交好的那些富家子弟也是求神拜佛自保,四下貼符避禍,寫予暮煙的詩信統(tǒng)統(tǒng)焚毀,唯恐惡鬼纏身。
阿蠻進京都采買,在茶樓喝茶時聽來這么一個故事。
小黑不解問道:“慘死十余人,為何獨獨她做了鬼?”
阿蠻慢條斯理的飲了一口茶道:“也許是她心有執(zhí)念吧?!?p> 管他呢,新死的鬼,成不了甚大氣候,頂多嚇唬嚇唬人罷了。
回到客棧,小黑又把故事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眾人興致不高,唯獨玄清子來了興趣。
他與小黑說道:“這一夜殺十余人,尸體七零八落的,這兇手八成是妖物?!?p> 小黑嘿嘿一笑:“你還真說對了?!?p> 玄清子忿忿不平道:“這妖物既是得手,怕也不會善罷甘休,還會再造孽?!?p> 沒想到一語成讖。
京都里的魏太師偷偷將一名年輕女子養(yǎng)做外宅,那女子給魏太師生了個兒子。
魏太師老年得子,自覺老當(dāng)益壯,心中是歡喜得很,每日得閑便去看望逗弄小兒。
無奈正妻死活不松口,沒能扶做妾,想把孩子接回府吧,外室那頭又鬧得兇。
左右都是為難,魏太師為求清凈,便幾日沒去探望。
那日下了朝,如往常一樣,魏太師吩咐轎夫去往外室的宅邸。
到了后大門緊閉,久敲無人開門。魏太師心里有異,便使人撞開了大門。
這一瞧,魏太師是嚇得眼睛翻白,全身打顫。
原來這宅內(nèi)是鮮血淋漓,斷手?jǐn)嗄_隨處可見。小廝、丫鬟、婆子皆命喪黃泉,有的被撕咬了上半身,只剩一雙腿,有的沒了頭,有的被挖了心。
嬌媚如花的外室和尚在襁褓中的嬰兒也沒能逃脫厄運。外室自胸口以上就齊刷刷的沒了,而襁褓中剩了一截血淋淋的小手臂,小手腕上套了一個銀鐲,還是剛滿月時魏太師給的。
唯有當(dāng)日輪值的一個伙夫逃過了一劫。
架不住嚴(yán)刑拷打,這個伙夫一五一十全招了。
原來這外室在外頭也有個相好,魏太師不在時,便屏退下人,讓相好的來家中陪伴。
問及這男子姓甚名誰,只聽說姓陶。
魏太師怕驚動圣上,也不敢聲張,派人草草料理了尸體,打點了官府上下,把事情推給那個伙夫便結(jié)了案。
可這紙始終包不住火,還是四下傳開來了。
百花樓鬧鬼也越來越厲害,店面后來被個茶樓老板盤下來,修葺的工人夜里走得稍晚,第二天被人發(fā)現(xiàn),頭也被割了,詭異的是尸體靠墻站立,懷里抱著自己的頭。
水叔掐指一算說,這花魁死的時候恰逢鬼月,怨念極深,日積月累的成了惡鬼,她已經(jīng)嘗了人血,怕是收不了手。
阿蠻想了想說,已經(jīng)初秋,天氣漸漸涼了,要去京都的纖云坊做新袍子。
小二白眼一翻:“又是多管閑事去了?!?p> 阿蠻嘆氣道:“既是讓我曉得了,也不能袖手旁觀?!?p> 阿蠻原本尋思帶小黑一同前去,但轉(zhuǎn)念一想,捉鬼還是道士好使,就決定帶上玄清子。
玄清子一聽說要捉鬼,也不含糊,馬上收拾好行當(dāng)就隨阿蠻啟程去京都。
夜晚,阿蠻與玄清子一齊來到百花樓。
百花樓早已不復(fù)當(dāng)日盛況,閣樓亭榭間雜草瘋長,四周鬼氣森森,籠罩著一層薄霧。
玄清子拿出羅盤,羅盤的指針先是瘋狂轉(zhuǎn)圈,然后再指向其中一間屋子,停止不動。
二人推開房門,房中并沒有人。
阿蠻回頭問玄清子:“莫不是你這破爛玩意兒壞了?”
玄清子卻高叫一聲:“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玄清子壓低阿蠻的腦袋,一個花瓶砸了過來,他們險險躲過了。
地面忽然開裂,他們猝不及防掉了進去。如同萬丈深淵,玄清子緊緊抓住阿蠻的手。
阿蠻嫌棄的說快松手!,玄清子大聲說不!我怕!
四周一片漆黑,人卻是不斷下墜……
一會,下墜的速度終于停止了。他們又回到了原來的房中,但布局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房內(nèi)不知何時起了薄霧。
一位背影婀娜的女子坐在銅鏡前梳妝,唱道:“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
阿蠻看向銅鏡,鏡子里面的女子脖子上邊竟然是一個紙糊的頭!
那種陰森詭異,讓人頭皮發(fā)麻。
玄清子揚手就從袖中扔出幾枚霹靂火,噼里啪啦一陣后,卻發(fā)現(xiàn)銅鏡前根本沒有人。
阿蠻已有些許不耐,冷哼一聲:“裝神弄鬼!”手里結(jié)了法印,一掌拍裂銅鏡。
可更詭異的事情發(fā)生了,裂開的銅鏡又慢慢恢復(fù)了原狀。
阿蠻“咦”的一聲,舉起手來看了看,確實有發(fā)力才對。
玄清子說道:“不如上外頭找找?!?p> 他一把推開了門,可外邊竟然什么也沒有,只有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冷冷的白霧,伴著陰風(fēng)陣陣。
他連忙把門關(guān)上退了回來。
阿蠻手中握住玄玉劍,劍氣一掃,房間的花瓶,寢具,桌椅紛紛破碎!
可隨后又很快的恢復(fù)了原狀,似乎沒有被人動過。
阿蠻不禁發(fā)了愁,這無頭女鬼不肯現(xiàn)身,她也沒轍了。
玄清子沉吟了一會,開口了:“是地縛靈。”
阿蠻揚眉問道:“那又如何?”
玄清子解釋道:“她死后有很強的怨念,束縛著靈體不能離開此地,也無法轉(zhuǎn)世投胎。想必她的靈體已與此房合二為一?!?p> 阿蠻并不以為然:“那就把此間屋子毀了,讓她魂飛魄散。”
玄清子搖了搖頭,說:“只怕毀掉此屋,我二人也出不去了?!?p> 阿蠻這才對玄清子刮目相看,心想倒也不是個泛泛之輩,尚可以看出其間端倪。
玄清子取出招魂幡,上請三清,超度亡魂。
可竟然沒有奏效,招魂幡紋絲不動。玄清子略顯尷尬的撓了撓頭。
阿蠻嘻嘻一笑:“許是知道我在,他們不愿意來罷?!?p> 話音未落,只見她信手拘來了暮煙的魂魄,玄清子只覺得腳下不穩(wěn),待定睛一看,他們?nèi)艘言诎倩腔◤d中。
玄清子心里略為吃驚,但面上仍舊不露聲色。
只見一身血衣的無頭女鬼倒地跪拜,瑟瑟發(fā)抖。
趁著陰風(fēng)陣陣,見到暮煙脖頸上碗口大的血窟窿,玄清子都覺得發(fā)毛。
阿蠻兩手收攏在袖中,不耐道:“快說說是何人害了你!”
暮煙是沒了頭,自是沒法言語,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抽泣。
阿蠻嘆氣,長袖一拂,眼前便出現(xiàn)了當(dāng)日的情景,猶如身臨其境。
玄清子也知這是幻象,心里嘆氣道不知何時自己才能有此修為。
那晚鶯聲燕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那位陶公子美女在懷,左擁右抱,喝得是酩酊大醉。
暮煙卻只顧低頭撫琴,心里頭記掛情郎,偶爾對上陶公子也只是強顏歡笑。
這邊陶公子是色不迷人人自迷。他手里拿著一杯酒,另一只手拉住她的手兒,強行攬入懷中,硬要她嘴對嘴喂酒,她心中早有從良之意,自是不依。
正當(dāng)她左閃右躲之間,其他姐妹慌忙來勸,卻不料這陶公子盛怒之下,化作一只青色大犬,狂性大發(fā),見人就撲咬。
她們一群人便命喪口下。
青色大犬?阿蠻略一思忖后了然于胸:“原來是蜪犬啊。這廝食人最喜從頭食之呀?!?p> 玄清子聽后恨恨道:“這妖物未免太過兇殘,我必要收了它,為民除害?!?p> 阿蠻轉(zhuǎn)頭又問暮煙:我原先念你不曾作惡,只是嚇人,放你一馬,你后來又何故害人性命?
暮煙手指蘸血在地上書寫,阿蠻看后也疑竇叢生,竟是有人指使暮煙殺人煉化,據(jù)說可使她脫離束縛,得償夙愿。
阿蠻搖頭嘆她傻,殺了人怕是要墜入惡道輪回了。
那個后面指使的人,真是其心可誅。
阿蠻問玄清子:“你們道家可有法子追尋那蜪犬的蹤跡?”
玄清子點頭道:“自是有法子的。但也要暮煙姑娘幫忙才是?!?p> 玄清子取出一枚紙蝶,再取暮煙一魄系于紙蝶,待作法后,紙蝶翩翩飛舞向前,他們追著這紙蝶便能找到蜪犬的下落。
阿蠻從腰間取下一個小袋,把暮煙的剩下的三魂六魄裝入囊中,二人便前去尋那蜪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