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書房里,林冉卯足了勁憋住滿心的歡喜,擺出平日里沉穩(wěn)恬靜的模樣。
可關(guān)了門,邁了不到五步就整個人歡騰地跳躍起來,嘴里忍不住哼起旋律悠揚的調(diào)子,跑幾步轉(zhuǎn)幾圈,抱著柱子興奮地蹭上幾秒又停下來調(diào)整氣息。
反復(fù)告誡自己莫要表現(xiàn)地太張揚,若是給別人看了去指不定要如何笑話。
好不容易幾個深呼吸下來整顆心不再懸在半空,林冉第一個念頭就是立馬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林然。
于是拔腿就朝林然的屋子跑,眼看到門口緩下步子,卻聽到林循的聲音。
“你跟著冉妹修身養(yǎng)性了這些時日,關(guān)鍵時候想不到還是如此莽撞。對方人多勢眾也不知道變通,再好的功夫也扛不住群攻?。∧氵@次啊要吃一塹長一智,以后在武館里切磋時招式上固然重要,基本功,腿腳的靈活與穩(wěn)扎更重要。你,你?!?p> 林循的話還沒說完,就察覺到人聲,猛地回頭一看,原來是林冉靠在門邊。
林冉跟哥哥哪里會客氣,直接使了個眼色。林循便識趣地拍了拍靠坐在床頭的林然,往屋外走。與林冉擦肩時,兄妹兩習(xí)慣性地互相懟了一眼,林循見林冉的活力已然恢復(fù),心想定是父親那邊有了如意的答復(fù),便莞爾一笑離開了。
本是一肚子話要傾囊而出,此刻左腳跨過門檻,聽聞屋內(nèi)靜悄悄的,林冉竟一時覺得壓抑地很。怎么看這個氣氛都不合適,自己激動的情緒不由得低落了些。
撩起帷帳,只見林然把外衣披在上身,靠坐在床上,顯然他已知道來者何人,做好了充分的待客準(zhǔn)備。林冉微笑著開了口:“耗子哥,你今天好些了沒?”
這是林然醒后第一次和林冉見面,雖然此刻離林冉在街頭說出那些讓他傷心的話已過了四十八小時。但此刻相見,他的心頭依舊縈繞著林冉興致勃勃趕他走的那些話。
心里頓時倍感堵地慌,原本自然欣喜的情緒頃刻被抹去,以至于頓了兩秒,林然才悠悠地回了句:“好些了?!?p> 林冉向前邁了幾步直接走到他床邊坐下,像平日里一樣望著林然道:“耗子哥,等你的傷好了,我就帶你去個好地方。我保證啊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喜歡,因為?!?p> 還沒等林冉說完,林然就直接回絕道:“不用了。傷好了我就走,不給你們添麻煩?!?p> 林然滿是埋怨和酸味的話像一支箭正正戳中了林冉的心,林冉這才意識到林然還在氣頭上。想來自己確實做的過分,如果換做自己定然也覺得留下來是徒增尷尬,但無論如何都必須留住林然。
林冉抿了抿嘴唇道:“耗子哥,實話跟你說了吧!我這個當(dāng)妹妹的呢是擔(dān)心你以后娶妻生子的事,那天才那樣和你說的。你看看吧,這桃平縣的男子很多十五六歲就訂了親,你呢,都要十七了吧!這事也要提上日程來,免得好姑娘都給別家搶走了!”
林冉這番俏皮的解釋倒是活躍了氣氛,林然忍不住嘴角露出了笑容,卻又立馬收住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一個姑娘家應(yīng)該操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何苦自己都沒著落,就先憂心起我來了?再說了,循哥不也還沒定親的嗎?”
林冉見這招有效,便立馬補充說:“我哥那木魚腦袋,就是想不通這個理。非要等到功成名就,考起武狀元、文狀元了才考慮兒女私情,要我說啊等到那時就為時已晚了。據(jù)我所知,桃平現(xiàn)在剩下的好姑娘一只手都數(shù)的出啦!”
林然問道:“比如‘美嬌娘’嗎?”
這下好不容易把林冉試圖遮掩過去的事又給翻了出來,林然不正是因為‘美嬌娘’三個字和別人生死相搏的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然見林冉?jīng)]有接話,便說道:“以后如果還讓我聽到那些說你的渾話,我一樣會揍扁他們,不管是誰。”
林冉不敢看林然的臉,低著頭回了句:“你喝醉了,那天你真的喝太醉了,你這么?!?p> 林然依舊沒有等林冉把話說完,就立直了上身回道:“我沒醉,就算醉了,也一樣?!?p> 林冉感覺到林然縮短了兩人間的距離,不禁往后挪了一點,說道:“沒必要為了旁人的話傷了自己,多不值得?!?p> 林然道:“我覺得值就值?!?p> 林冉聽得耳根子有些發(fā)紅,可心里實在暖和。原來林然如此看重自己,其實自己何嘗不是真心待他,但礙于他的身份一些事能做不能說。
“耗子哥,我爹知道這事把我好一頓罵,說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參謀,而我打著給你尋親的主意胡說八道,害得你險些遭難,要罰我這一個月都閉門不出,安心在家里照料你,以將功補過?!?p> 林冉這樣說一來可以把這件事輕貓淡寫地掩飾成自己不懂世事之舉;二來也保住了父親,徹底撇清了林書進與此事的關(guān)系。
林然自然知道林冉此番是搪塞之語。事實上,如是別人趕他離開林府他都不會如此難過,偏偏這話卻是從林冉口中說出。
在他看來,林冉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依靠了,他們形影相隨、互相扶持,他已然再離不開她。
可他明白自己當(dāng)前的身份只是她的堂哥,他們之間除了親情并無其他。林冉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待自己百般的好也無非視自己如林循一般。
可當(dāng)林冉提到要為他籌謀婚事時,他雖是面上微笑,內(nèi)心卻被扎地疼,他的人生使命里能有婚事嗎?
如果有,那個人如果不是林冉,那就不必了吧!
此刻,林冉顯然是想囫圇吞棗地把此事咽了,林然一心所求也不過是林冉的安危喜樂??刹恢趺吹耐蝗痪拖肴涡砸淮?,逗一逗林冉,心想如果我就不原諒你,看你要如何來哄我?
于是依舊端著臉回道:“叔叔的心意我領(lǐng)了,照料就不必了。我累了,你回吧!”
看到林然一副不下臺階的架勢,林冉心想:若不是我理虧在先,又讓你因我受傷至此,我哪能依著你囂張跋扈的樣子?哎,既已如此,還是忍忍吧!于是林冉憋住了一肚子話,好沒趣地離開了。
林冉走到火房望著已經(jīng)溢出香味的雞湯,心想:既然林然已經(jīng)公然說不要我照顧,我若再貼上去豈不是太沒趣?
可他確實是因為自己受的傷,就算是替父親也得讓他盡快好起來。
想來想去,最終喚來樂兒,讓她替自己在前線照顧林然,把自己做的膳食、煎的藥、清洗的衣物等一并轉(zhuǎn)交給林然,并一定要為他查驗傷勢,看著他吃下東西。
樂兒從未見林冉對除林府以外的人如此上心,一邊聽著林冉事無巨細地交代一邊暗暗發(fā)笑,心想大小姐不會是看上自家的堂哥了吧!
林然本就是耍耍小性子,想著懲罰下林冉。他知道林冉的性子就是越挫越勇,他不讓她照顧,她一定不會就此作罷。
可兩天過去了,每日除了林循按時探訪,林書進偶爾忙完公務(wù)后也來詢問,就只剩林夫人和樂兒來的最多,送吃食、送藥、換洗衣物,林冉卻真真一次也沒來過。
這讓林然納悶了許久又忍不住妄加猜測。終于挨到第七天,樂兒送來食物時,林然故作隨意地問了句:“好久沒見冉兒了,她在忙什么???”
因為林冉事先交代過樂兒不可告訴林然實情,只需要敷衍即可。
可想到林冉如此上心這個遠方堂哥,忍不住想要八卦一番,接機試探下林然的心意,于是回了句:“冉小姐可忙了,那些風(fēng)流倜儻的公子哥們?nèi)杖账蛠硇偶?、禮物啊,光是拆就要很久呢!”
林然大驚失色又故作鎮(zhèn)定地問:“哪些公子哥啊?有我認識的嗎?”
樂兒見林然果然不淡定了,偏偏故作常態(tài)說道:“孫公子、李公子、王公子、劉公子啊,好多我都不記得了。我們?nèi)叫〗憧墒沁@遠近聞名的‘美嬌娘’,所有的男子都傾慕地不得了,有權(quán)有勢的、滿腹經(jīng)綸的、英俊挺拔的。哎呀,那真是多得不知道怎么選。哎,林然堂哥啊,你這傷得趕緊好起來啊,萬一我們小姐看上了哪家公子訂了親,你還得送親呢!”
樂兒這番話說得林然是憋悶著不做聲,臉上一塊青一塊白。
樂兒卻在一旁看得樂不可支,離開時還故意補了句:“然少爺,你趕緊吃啊,我去小姐房里看看今天又送了哪些好玩意來?!?p> 林然自正式習(xí)武后身子板硬朗了許多,加之這次都是皮外傷未觸及筋骨,十來天的休養(yǎng)基本已無大礙??梢恢毙睦锏胗浿秩降奶酵阋膊幌麓?,佯裝成病人模樣。
誰知道人沒等到,等到的卻是林冉的桃色消息。林然的心里像倒了五味瓶一樣,好不是滋味。
腦子里不斷浮現(xiàn)出那日幾個混蛋說起‘美嬌娘’的美貌、賢惠時的癡漢笑,不禁是一陣陣牙癢癢,拳頭捏地咔咔響,心想:哼,我管你什么趙錢孫李的公子哥,想要碰冉兒,給我一邊待著去。
于是換了衣服、拿著佩劍匆匆出了門,正欲直搗林冉的房間拿來那些諂媚的供奉品瞅瞅。
誰料卻遠遠看見一身茉莉色長裙,纖纖細腰,烏亮飄逸長發(fā),邁著碎步朝著林府后門挪去,正是林冉無疑。
心想:如此神神秘秘,還從后門出,難不成是要與哪家公子約會?一想到林冉要和某個男人牽手漫步林然就心里一陣陣泛酸,片刻不能停歇地跟了上去。
穿過鬧市,沿著溶溪邊走了數(shù)公里,林冉一邊走一邊哼起來了小調(diào),聲音不大,卻隱約聽得出輕柔的旋律。
林然一直緊盯目標(biāo),保持著二十米左右的距離。發(fā)現(xiàn)林冉越走越遠,已到城郊,不免提高了警惕。開始上山路后,林然只能借助樹木和草叢庇護,林冉倒是未有一絲察覺,只顧著邁著步子艱難地爬著上坡路。
待到林冉徐徐爬上了一個坡,背影如豆消失在坡頂,林然才迅速攀爬上去,雙手緊緊摳住坡頂?shù)耐翆?,慢慢探出腦袋。
不料山間灌木叢生的陡坡上竟是一片闊地,百來米寬的土地上布滿了膝蓋高的灌木。
每一株灌木綠油油的葉片頂端還依稀頂著乳白色的花球,形成了一條綠白相間的地毯緩緩向左右蔓延,裹住了整個山頭,層層地向上延伸形成了一個立體坡面。
此時那個身著茉莉色長裙的女子正佇立在這片茉莉園之中,陣陣微風(fēng)拂過吹散了她的長發(fā),那些黑色的舞者在風(fēng)中滾動、搖曳,是靈動的音符。
茉莉花期長,每年五六月開始可經(jīng)歷整個夏秋,護理得當(dāng)可以開三期,眼下這期已是一年中的最后一期的尾聲。
天氣漸漸轉(zhuǎn)涼,好在林冉施肥、除蟲、松土、修剪樣樣排著時間養(yǎng)護,才有了這一坵美不勝收的茉莉園。茉莉是祖母生前最愛之花,芬芳淡雅,沁人心脾,不爭不搶,悠然一方。
父親孝順,常年采摘放于祖母屋內(nèi),清香無比。林冉自小就愛聞這絲絲清甜香,愛在祖母的房里陪坐陪聊。
在林書進回鄉(xiāng)準(zhǔn)備秋闈那年,桃平鄉(xiāng)正值災(zāi)荒,街坊四鄰帶著一家老鄉(xiāng)全部爬上山挖野菜,林冉那時也才是不到四歲的丫頭,跟著爹娘在山上用雙手在土里刨,可刨了一整天籃子都沒裝滿。
林夫人背上還背著兩歲多的林禮,看著那點野菜眼眶就紅了,摸了摸林冉的小辮說道:“冉兒,今天收獲不多,晚上娘就不吃了,你不要告訴爹和祖母,知道嗎?”
林冉一聽當(dāng)時就哭了,棄了菜籃子往家里跑。跑到屋里一頭扎進祖母的懷里,泣不成聲。
祖母見她一個人回來便猜到收獲甚少,緊緊抱著林冉良久才小心翼翼從身上掏出一個碗口大的白面饅頭遞到林冉面前和藹地說:“冉兒,你看這是什么?”
林冉早已是饑火燒腸,許久未見過這樣的可口的食物,兩只眼睛盯著饅頭就離不開了,兩片小嘴不斷吞咽著口水。
祖母蹲下來,把饅頭掰了一半遞給林冉說:“來,冉兒,吃半個饅頭。吃了就有力氣了,待會兒再換個山頭看看說不定有更多野菜呢!”
林冉接過饅頭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那是她吃過最難忘的味道。那種糧食的飽腹感很長時間都縈繞在她腦子里,成了她童年里揮之不去的記憶。
災(zāi)荒的那半年,祖母每隔三天就會偷偷拿半個饅頭出來給林冉吃,告訴她不用擔(dān)心,有神秘人士給他們定期送食物。
前提就是要吃食物的人努力多找食物給家里人,不許哭泣,要堅強,要微笑。
祖母的半個饅頭成了艱難歲月里的一盞燈,給林冉信念和力量,在她幼小的心里注入了一股向上攀爬和向下扎根的對拉力,這正是生命最原始的對立。
很多年后,林冉在一次桃平縣的洪災(zāi)重建中碰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正在坐鎮(zhèn)指揮,交談之中才得知老人年輕時曾是桃平縣的過路商客,長年做著拉著馬驢沿街典當(dāng)?shù)男”旧狻?p> 在災(zāi)荒那年,他背著一些谷物路經(jīng)桃平,遇到了在家門口等候的祖母,祖母便拿出她母親臨終時贈與她的一對金耳環(huán)換了他的一袋谷物。
當(dāng)時他出于善心想要把隨身所有的吃食都贈與祖母,祖母卻拒絕了,她說:“你這所有的吃食也不夠我們一家人避過此難。我只要這一包小麥,把它們做成希望,興許我們一家還能活命?!?p> 商客聽不懂祖母的意思,卻永遠記下了這位獨特的老人,好幾次向桃平縣的人打聽,可那時候祖母已經(jīng)年事甚高,不出家門。
加之此事從未向除了林冉以外的人提起,因此聽聞此事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權(quán)當(dāng)是演義,是傳說,是故事。
林冉這才明白了當(dāng)年那半個雪白雪白的饅頭來自何處。如果當(dāng)年沒有那半個饅頭,首先擊潰林家的定是“絕望”。
自林冉記事起,祖母有什么好吃、好用的都會優(yōu)先想到她。開始林冉以為祖母是惦念自己是女兒身,怕父親重男輕女所以優(yōu)待自己??珊罅侄Y出世,祖母依舊偏愛林冉。常常喚她去院子里賞花喝茶,教她料理家務(wù)、栽植花草、讀書寫字。
那時候林冉就發(fā)現(xiàn)祖母乃愛花惜花之人,可獨敬茉莉,喜其寵辱不驚、淡然平凡。
她常常語重心長地跟林冉說:“冉兒啊,知道祖母為何喜歡茉莉嗎?因為它像極了我,亦或是我像極了它。”
“往日里我們家窮,日子苦,我?guī)е愀赣H流離輾轉(zhuǎn),四海為家??蔁o論日子怎么難,我都要采摘一些花放在屋里,你父親一回家就聞到花香就心情大好?!?p> “花成了艱難日子里我們母子兩相濡以沫的甜餅。后來有一日,你父親渾身臟兮兮的,臉上還掛著傷回到家里。我以為他又跑到哪里淘氣正準(zhǔn)備責(zé)備他,他卻從身后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把芬芳四溢的茉莉。”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茉莉,潔白的花瓣、小小的骨朵,點綴在蔥蔥郁郁的嫩葉上,真討人憐愛。原來啊,你父親估摸著我也喜愛這種花,便在做工回家的路上從別人家院子里偷采了些,險些被人家的護院狗咬到。”
“是啊,我的確太愛那悠香了,從此以后我們家就開始自己種茉莉。這些星星點點的白美人們陪了我近六十年了啊,我這一輩子似乎都看它們不厭?!?p> “冉兒啊,你的性子像極了你的父親,是注定這輩子要吃苦受累的。祖母舍不得你受苦,我可憐的孩子,可這人的命啊多數(shù)不由人,可只要我在一天我就得護著你一天,讓你多得些樂子。”
“祖母愿你能為茉莉般的女子,恬靜悠然、平凡美麗,將來能覓得一個疼愛你的夫君,攜手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