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打傘奔跑的行人,解棠知忽然握不住傘,紅傘從手心滑落掉在街道上,瞬間被行人踩壞了,連帶著傘面上的桃花也變得骯臟破爛。
他呆愣著,被人流擠走,回眸的一剎那,忽然望見了那道清清冷冷的月色身影,立于繁華之中,遙遙地望向他。
“傅梨骼!傅梨骼!”他大聲叫喊著,卻發(fā)現(xiàn)自已的聲音被淹沒在喧鬧里。
漫天飛雪打在他的身上,冰涼刺骨。
他終于模糊了視線,再也望不見那人。
解棠知怔怔地睜開雙眼時,已經(jīng)被人流擠到河岸邊上。
河岸上的老翁坐在船上,戴著斗笠穿著蓑衣,撐起好幾把傘放著,擋著隨時要熄滅的河燈。
“小公子,和家里人吵架跑出來了吧?怎么連把傘都不拿呢?快到爺爺這邊來,拿把傘撐著?!币娊馓闹躲兜刈邅斫舆^一把傘,那老翁繼續(xù)道,“今年的雪刺人的很誒,也不知是不是個好兆頭,你都淋濕了吧?快快回家去,家人應(yīng)是擔(dān)心極了?!?p> 解棠知沙啞著聲音道:“爺爺,我不知回哪去?”
老翁皺著滿臉的皺紋,憐惜地摸了摸他的頭:“你爹娘呢?”
“我沒有爹也沒有娘?!蔽抑挥邪⒔?。
聽著解棠知的話,老翁一把將他摟入懷里,明明是硌人的骨頭又冰冷的懷抱,可他卻覺溫暖極了。
“孩子啊,世間之大,在哪都可作歸鄉(xiāng)?!?p> “可我找不到舟船上岸?!苯馓闹缡堑?,只覺難受極了。
他追隨她而來,早已將她當(dāng)做自已的歸鄉(xiāng)。
可她站在水岸之上,清清冷冷,見誰都如塵芥。
任由他,在冷水里抓著浮木,傾盡力氣往岸上爬,只為能站在她的身旁。
即使知道眼前一切皆為蠱象,可他依舊不愿醒來,只愿躲在凡世里,窺得那人一眼,便已然心滿意足。
他害怕夢醒之后,傅梨骼不再看向他。
“要許愿嗎?”老翁空出一只遍布褶皺的手,顫抖著緩緩遞給他一盞小小的河燈。
冬雪還在下個不停,冷風(fēng)中的燭火搖曳著,似是隨時都要破滅,可解棠知卻知道,他接過的是,是自已卑微至極的念想。
阿姐在上,請一定不要拋棄阿棠。
他就像是佛祖前下跪的信徒,虔誠地雙手合十,將傅梨骼奉為神明,許下一個小小的心愿。
將河燈交給老翁,請求他待雪停了之后,再替他放燈。
可解棠知沒想起的是,這不是現(xiàn)下,也不是單純的蠱象,這是被世人遺忘的過去。
他留了一盞燈在過去,終究是奢望。
解棠知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望見許多人都撐著傘游玩,望見街道上的攤主們都身穿蓑衣……
他們無論貴賤,都是世間獨一的人,卻又帶著相同的笑容。
蜀澤的人,果真溫柔啊。
傅梨骼同著阿茱出來時,冬雪下得更大了,所見之處白茫茫一片。
街上多出很多大漢掃雪,可飛雪越堆越多,絲毫不見消停。
甚是聽見有人在抱怨:“這雪鬼的很啊,咋不見停呢!”
“唉,我們抓緊掃吧,不然麻煩?!彼韨?cè)一人接道,“今年怕是不好熬冬?!?p> 那大漢又是嘮叨了幾句,手下的動作卻是不停。
傅梨骼攜著阿茱越過那幾人時,只聽身后喊道:“兩位姑娘,外頭風(fēng)雪大,趕緊躲躲吧?!?p> 傅梨骼輕聲道謝,攜著阿茱,緩緩朝著月神廟行去。
月神廟河岸邊。
傅梨骼望向自出門后,就不再言語的阿茱,接過老翁遞來的河燈,輕聲問道:“許愿嗎?”
阿茱抬首,愣愣地望向傅梨骼。
“河燈載愿,可留念想?!备道骥廊硪槐K河燈,牽著阿茱行至岸邊,示意她站在她的面前,微微躬身擁著阿茱,一同捧著這盞河燈。
“閉眼?!币姲④锫犜挼亻]上雙眼,傅梨骼又道,“默許心愿罷?!?p> 阿茱點點頭,半晌才睜開雙眼,見傅梨骼看來,便勾了勾嘴角。
傅梨骼微微頷首,擁著她放下河燈,輕輕一推。
傅梨骼起身,望著順河流而下的河燈,掃了阿茱一眼,淡道:“回去了?!?p> 語畢便提步離去,后見阿茱未曾跟上,遂是停下來靜靜看向她。
卻見阿茱二話不說,屈膝跪地。
“阿茱等了傅姑娘五年,總算等到了。”阿茱彎了彎唇角,粲然一笑,“傅姑娘,阿茱謝謝你……”
傅梨骼一驚,掩下心中的不安:“阿茱姑娘可是瞞了我什么?”
“姑娘良善,不宜見此。”
傅梨骼微微一顫,只見阿茱柳眉彎彎梨渦淺笑,身著一攏鮮艷的紅色衣裙,柔柔弱弱卻又狡黠精明。
直到這時,傅梨骼才在阿茱的身上,望見了那日在河岸邊,小阿茱嬌蠻可愛的影子。
“其實,五年前我們是見過的,只是姑娘健忘,不記得阿茱了?!卑④镅廴σ患t,楚楚道,“我臉上的血紋,是姑娘著人替我抹去的啊……”
傅梨骼身子微微一顫,眼底的悲傷一閃而過,不易捉摸。
“只嘆葉心那傻子,還未來得及見我真正的容顏,我可比他的嬌妻,好看多了啊?!?p> “傅姑娘,我輪回之后,下輩子以這般相貌去見葉心,他定會歡喜的吧?他定會娶我的吧?”阿茱連問了兩句,最后卻是化為滿滿的自信,“一定會的,我會比他今生的情人,更早一步找到他。”
傅梨骼聽此,不禁點了點頭。
“我今世只是吃了晚生幾年的虧,若我早出世幾年,葉心娶得定然是我?!卑④锩嗣劢堑臏I水,笑了笑,“我陪他陪了這么久,下輩子他理應(yīng)對我好些的?!?p> “今生我不與人搶,來世我不會讓人搶。”
阿茱離開了,她沒說她去哪,但傅梨骼猜得到,她應(yīng)是去追隨當(dāng)年的葉心了。
徘徊在這一年不走,只是為了留到今日,與她說一聲謝謝嗎?
傅梨骼不解,她甚至記不清當(dāng)年的事。
“當(dāng)年,你帶著一個比你還要小幾歲的女娃來到蜀澤,帶她看戲帶她采蓮。直到撞見阿茱,看見她臉上的血紋后,便答應(yīng)她會請神醫(yī)來幫她抹去血紋,回來后就來尋了我?!焙影哆?,背負書箱的雪衫書生靠樹而立,眸光不經(jīng)意地掃向水邊放燈的月色衣裙的女子。
見傅梨骼不理他,自顧自的放走一盞又一盞的河燈,顏無玉溫聲道:“我顏無玉混跡江湖多年無人知我行蹤,竟被你派來的人給尋了去,我見你這般執(zhí)著,以為有什么疑難雜癥,還沒開心個兩天,才知道你只是尋我去治胎記的。”
“后來呢?”傅梨骼問他。
“后來你與傅家決裂,離開了傅家?!鳖仧o玉緩緩道,“你便將這事給忘了去,我見你不提就沒在意。直到我途徑蜀澤撞見了那小姑娘,順手就給治好了,哪知她會心心念念這么久,就為跟你道聲謝???”
“你個沒良心的,都不記得人家了,人家還將那點事記了這么久?!?p> 傅梨骼沉默了許久,方問他:“蜀澤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夢織的蠱像只停留在了去年?”
顏無玉似是有些訝異:“我以為你會問我,你帶來的那小姑娘是誰?!?p> “我知道,這與傅家有關(guān)。”傅梨骼輕道。
顏無玉沉默了會,撐傘遙望著游走的河燈,輕聲道:“蜀澤去年的那場雪,下了很大很大……”
是天災(zāi)也是人禍。
一年前,楚涼各地受凍害,人人自顧不暇。
蜀澤因民風(fēng)淳樸,哪怕受此天災(zāi)糧食不夠,卻也曾接濟過眾多難民與乞丐,后來因凍害一事,反而最先受困。
周邊鄰市為自保不允接濟,蜀澤無奈,只得閉門封河領(lǐng)著少許糧物熬冬。
蜀澤連續(xù)兩月大雪紛飛冷風(fēng)暴虐,幾千條人命在一夜之間被活埋于此,至死他們都活在夢鄉(xiāng)之中,懇求冬日早早過去,春照來年。
受凍、受餓、受病纏身。
無一幸免。
他們甚至都不知道,自已是因那時的一抹善念,才換來這般沒有后路,他們還在想,莫不是惱了神靈得此天災(zāi),可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便被活埋化土。
可人性涼薄,竟不知蜀澤人與外鄉(xiāng)流浪之人一夜皆死,還道傻人有傻福,命長熬過了凍害。
周府一家正好去了皇城,而阿茱因想著替葉心買新衣裳便逃過一劫,買好東西想要回去時卻被官爺告知河岸結(jié)冰,暫且封河。
而要回到蜀澤,只能行水路。
阿茱哭著喊著求渡口的官爺送她回家,可官爺又豈會因為小姑娘的一番話便放行呢?
阿茱足足求了七日,官爺也不見松口。
期間,她便只能無望地望著風(fēng)雪越來越大,江上寒水化為冰晶。
第八日,雪勢稍退之后阿茱便要趕回去,可官爺怕河道不穩(wěn)出事,愣是將人留到了第九日。
見實在勸不動阿茱后,才下令鑿冰開出一條水路出來。
阿茱發(fā)了瘋地趕回去,卻只見風(fēng)雪埋歸鄉(xiāng)。
一片狼藉。
當(dāng)天晚上,她遇見了一群西域人。
為首的男子眨著雙好看的異瞳,輕聲哄騙著她:“我把你的家給你弄回來,你聽我的話,好不好?”
蠱織夢,她真的見到了蜀澤。
阿茱發(fā)誓,此生,她再也不會踏出蜀澤半步。
可這一切,終究只是無數(shù)蠱蟲耗盡一生,織出來的一副幻夢假象。
阿茱為恩情二字,終于等到了重回蜀澤的傅梨骼,所以她得以解脫。
終于可以追隨葉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