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樸素張榮

　　趙官家能怎么辦？只好道：“好，朕幫你問問，不過這孩子年紀還小，八成需要問過父母，無論成與不成，再不許莽撞行事了?！?p>　　張榮雖然出身草莽，但混到如今地位哪里能不是個心思透亮之人，立即明白皇帝是暗示千萬別像當(dāng)年似的把人家虞允文綁回去，差點鬧出事來。趕緊表態(tài)，“陛下放心，臣雖是粗人，這個婚姻是兩姓，那個什么好還是明白的，當(dāng)年鬧笑話那是還不知道這里面的道道兒，現(xiàn)在萬萬不會了?！?p>　　趙玖也不是真心拿他捉蟲開涮，只不過提點一句而已，怕張大頭領(lǐng)誤會，還開了句玩笑，“好了，朕不過多嘴一說。張卿是沒讀過什么書，卻是最為講道理的人，這朕是知道的，所以要是成了。這謝媒禮你可是不能少了，畢竟你還有一個閨女呢?！彼憧闯鰜砹耍詮垬s對于讀書人的執(zhí)著，八成以后還要從他的進士里面下手。

　　當(dāng)然，張榮今非昔比，倒也不是不行。

　　沒想到他這次卻猜錯了，張榮苦笑了一聲，臉好像更加黑了，道：“這種事，臣也就最后勞煩官家一次了，最小的那個閨女，俺想好了，就留在家里招贅，要不然俺那婆娘快四十了沒法生了，不這樣不是不斷了自家香火？”

　　這話一說出來，連一旁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楊沂中都忍不住稍微轉(zhuǎn)了轉(zhuǎn)臉，啥玩意，大老婆不能生了你就準備給閨女招贅延續(xù)家庭，魯王您醒醒，您不是當(dāng)年的漁民了啊，可以納妾買妾甚至收用婢女的種種操作。

　　當(dāng)然，以上全是腦補，他一句話也沒說。不光是因為身份的制約，還因為憑他敏銳地直覺，這話說了官家會生氣。

　　趙官家也很震驚，但是他畢竟是長在紅旗下的人，三觀畢竟不太一樣，只是好奇道：“張卿和夫人，感情真好?！?p>　　張榮別看和老兄弟們滿嘴臟話啥都說得出口，面對官家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黑臉透紅說：“啥好不好的，官家您也知道，大閨女她娘早在俺被狗官抓了的時候就生急病沒了，后面這個是俺一個兄弟屋里的，他跟著我死的早，也沒留下個一兒半女的，當(dāng)年那個世道，俺要是不娶了她，不是叫她去死嗎？后來跟我黃河?xùn)|平來回跑的，也實在沒享著什么福，生了兩個閨女，沒了的反而是個男娃娃，說不得這就是命?！?p>　　趙官家一時轉(zhuǎn)動這手里宣和年間出產(chǎn)的翡翠玉盞，沒有說話，這次倒不是故作高深，而是真的被張榮有些鎮(zhèn)住了。

　　他曾對吳玠說過，與張榮是心照不宣。比之張浚吳玠甚至是酈瓊，天然更信任他這種草澤出身而形成的義氣與質(zhì)樸，因為他來自真正的平等社會，了解這樣的人你跟他說什么忠君愛國肯定是不行的，說孔孟之道他能給你打盹兒。同時他卻也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好人，占山為王那么些年，張榮自己也不敢拍著胸脯保證，自己手上一條冤魂也沒有！

　　而且此人有很強的鄉(xiāng)土情懷、哥們兒義氣，他當(dāng)年為什么被招安？是因為金軍把濟水一帶的鄉(xiāng)民當(dāng)鴨子練手，那不是不給人活路而是直接殺人放火，他氣不過伙同岳飛、楊惟忠一口氣利用地理吞了他們五千騎兵，斷了金兀術(shù)后路?？蓜e小看這一仗，當(dāng)年那是什么情況？山河破碎到處哀鳴，韓世忠張俊在淮河邊上拿出全部家底，外加他這個官家的身份壓陣，也才殲滅七八千人。

　　但同時他也太念舊情，自己不喝兵血，卻不忍心苛責(zé)手下一路苦過來的老弟兄，厚此薄彼狠不下心，導(dǎo)致御營水軍連食菜魔教都能滲透進去。這在別的軍區(qū)壓根不敢想，就說御營前軍吧，王貴張憲敢這么干岳飛都能親自斬了其狗頭送上京來。還需要他這位官家大冬天的跑到黃河上用他能聽懂的說辭教育他，水軍耗費的糧食和金錢，不是他趙家的，而是大江南北人民群眾的血汗錢，你這樣是不負責(zé)任的地域小農(nóng)心態(tài)，一樣在無形加重其他地區(qū)勞苦大眾的剝削，這是對自己階級的背叛。

　　但他能苛責(zé)張榮嗎？答案顯然是不能的。

　　為啥，張榮一個時代打魚的漁民，為什么成了盜賊最后占山為王，他是因為自己的野心？還不是被少林寺里那個不好好念經(jīng)寫回憶錄一門心思想求他回東京的太上道君皇帝逼得。這不當(dāng)人的東西為了運個破石頭把河道封了不讓這些良民打魚養(yǎng)家，才有了震動天下的梁山好漢。就他手里這個茶盞來說，不過是個喝水的玩意兒，據(jù)說就是在這時間段，為了建造一批玉盞給這老東西過生日，又是從交州（越南北）開采玉石運來，又是讓人叫哥窯的工匠改行，最后還得雕刻上龍形圖案湊成六對。你說光那么幾個杯子夠多少軍費了？又夠多少平民生存了？現(xiàn)在呢，被女真搶去又給送回來，但死了的人上哪兒說理去？

　　所以趙官家覺得他沒送去一杯毒酒真是太孝順了。

　　話說回來，就張榮本人來說，這場無妄之災(zāi)還讓他失去了發(fā)妻與兄弟，要不他也不會續(xù)娶人家老婆了。這要到了明清能被人戳斷骨頭，但在這個亂世剛過去的時代，卻是一種很人情味的做法。

　　即使是這樣，面對著金軍鐵騎南下，河北逃人無數(shù)，路有白骨，他還是選擇了放下對于趙宋王朝的仇恨，甚至因為他一些故意施恩的舉動，相信他這個“元兇之子”，賭上信任，把自己的巨型風(fēng)船開到了黃河，一把火燒光了對岸金軍的水軍，從此金軍再也不能威脅下游的東京。這也是為什么完顏婁室孤注一擲選擇在關(guān)西決戰(zhàn)的重大原因，張榮水師進入黃河，戰(zhàn)略意義是可以與李彥仙占據(jù)陜州分隔大河相比的。

　　連對待家庭上，趙官家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比誰才是受男女平等教育來的穿越者。

　　拋開那點羞愧，他也只是感慨，富貴迷人眼，但卻不能迷住所有人的眼。他很慶幸，張榮身上仍有這種樸素的情懷，不論是對待親人、舊部還是國家。

　　所以他說：“后來的事你自己決定就好，朕接下來會調(diào)整一部分官員任命，到時候就把范成大這件事給辦了?！?p>　　張榮對啥官員任命沒聽明白，但是后半句可聽明白了，這是官家沒明說的保證，當(dāng)即大喜謝恩。

　　當(dāng)然，他沒聽明白，屋里其他幾個近臣卻是心下震動，可從楊沂中到宗潁再到低頭打扇子的馮益，都當(dāng)做什么也沒聽到。

　　一切只是夏末秋日的晚風(fēng)吹過，陣陣蟬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