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院與珠院僅一墻之隔,景象卻大不相同:四面墻上爬了藤蔓,各色花卉盆栽漸次擺著,凜冬之初藍白盛放,顯得院中空曠而雅致。一顆樹從院中纏纏綿綿垂向屋檐,枝椏綴滿果實紅而細小。
越笙瞳孔狠狠一縮,上前查看,果不其然:“是海棠果。”
一陣風吹來,熟透的果子紛紛掉在地上,長星恍然間看到了海棠紛飛的花瓣、漫山遍野朝夕盛放,看到了樹下嬉鬧的孩童和甜蜜依偎的爹娘。
越瑩瑩在院里造了個一模一樣牧云峰!
只是朝夕花卻不肯在蒼山生根。越瑩瑩擺了一墻的花架空空蕩蕩。
越笙揮劍碎了花,又一劍砍了樹,哧一聲“照虎畫貓”,抬腳欲走,卻驀地聽見不遠處凄厲的咒罵聲:“賤人!賤人!都是你這個賤人!是你害得我落到這步田地!搶了我的夫婿還不夠還來搶我的榮寵,留下越笙這么個禍害!賤人!賤人!都是賤人!都該死!都該死!都去死!”
舊景散去,長星倏然回神,踩著瓦礫碎裂聲飛上屋檐,細密的銀針入頸,越瑩瑩頃刻沒了聲息;長星入屋,捏起碎片在她臉上補四個花刀,彈指,陶片深深嵌入她雙腿,又拍出銀針,收了,足尖點地飛上屋檐。越笙圍觀了全程,猛然和正主撞了個面對面,急忙轉身朝東、北兩個方向沉思。
那兩處一片黑暗寂靜,放在滿山提燈巡查的景象里未免太過詭異了些。
長星對著她裝忙的模樣暗暗發(fā)笑,越笙剜他一眼,他立馬“咳”道:“是東還是北?將軍先選?!?p> 真正的證據只會有一份,多出來的書房便是障眼法。分開行動自然效率更高,但倘若他別有用心,豈非將證據拱手讓人?
眸光微轉,越笙取出一把匕首放在瓦上,輕撥,匕首快速轉起,爾后停下,刀尖指向東。她將匕首收回去,扯唇:“東?!?p> 長星點頭,看了眼天色,塞給她一樣東西,垂眼淺笑,翻身離去。
越笙低頭看著手中的鳴鏑,搖頭,失笑。
東面的書房離得遠,穿過一大片藥田、躲過巡查的守衛(wèi),還需渡過一片湖泊才能到達。
武其重這個心機重的,竟在書房四周引了一片水,只有極窄的一條小徑可過。偏那小徑上盤滿了鋒利細絲,絲上還掛著鈴鐺,若是硬闖,守衛(wèi)一定來得比她通過快。
越笙干脆就近折了幾根細枝扔在水里,足尖輕點、借力而過。只是水面行走,難免濕鞋。越笙在石階上蹭了蹭水,對著滴水的裙角皺眉。那水中有綠藻,攀在她裙上開出丑陋的花。短匕出鞘,削鐵如泥。越笙干脆利落地割掉那片布帛,撬了鎖,推門入內。
武其重的書房布置冗雜擁擠。中央置一書案,筆墨紙硯盡數堆上。角落里還有很大一張書案,上面空空蕩蕩唯有一桌灰塵。越笙上前掀了桌布,見著三張一模一樣的書案。檀木打造、棱角嶄新。
是新的卻不用,也無人清掃,任由滿室華貴落滿灰。
繞過書案是整三面墻的書架。與越無虞的書房不同,這書房狹小,且書架皆嵌在墻內,書籍凌亂擺放,有橫有豎,還有的甚至是用力塞進去的,書頁破損泛黃、棉線崩裂。
怎么看都像是多年無人來過的模樣。
但卻修建在水中央。
越笙隔著素帕將架上的書都摸了一遍,一無所獲。倒是在書案底下找見一燒火盆,隔著火折子微弱的光,瞧見厚重的灰層下更加厚重的灰燼。
越笙那刀去挑,冷不防迎上一支冷箭,她側身躲過,兩側的書架卻打開數條狹窄的縫,無數冷箭從三個方向同時射出,那燒火盆在房間最里面,根本來不及奪門而出!
越笙急中生智,折了書案擋在兩側,又踢盆毀了機關,手中木板也砸在剩余兩面墻上。那箭卻并未停止,而是穿透木板射出來!越笙即刻抽箭去擋,房里一陣叮當亂響,一支冷箭穿門而出,射響鈴鐺,暗處的守衛(wèi)頃刻現(xiàn)身,張駑上箭!
房內終于箭止,越笙避在墻后,欲強闖而出,忽聞木格移動聲。她往外擲出匕首引得箭駑圍攻,同時腳下借力、飛身至木格邊,取出一塊鐵。
那木格中只有這塊鐵,半個巴掌大小,邊緣鋸齒不平,上有凹凸,指腹摸上去,是一個“召”字。
瞬息之間,守衛(wèi)們已覺是調虎離山之計,集中火力射向書房。越笙只得將那鐵塊揣進懷里,一把火點了書架、將書案盡數踹出去,趁亂跳入水中。
守衛(wèi)們不管不顧將箭射完才去滅火,提著燈在廢墟中翻找了許久,未見人亦未見物,大呼“糟糕”,趕忙放了戒嚴令,慌慌張張帶著人往南去了。
水下昏暗,越笙憋著氣胡亂游,待察覺無人狼狽上岸,已不知所處何地。渾身濕透,火折子也不能用,她嫌惡地脫了外袍,拿袖子擦了臉,擰兩把身上的水才抬腳去尋路。
四下是風,天已微亮,樹影綽綽。但她離樹尚有一段距離。腳下是崎嶇山路,照走勢,應是往上。越笙疑心上有埋伏,不敢貿然前往,干脆翻身上樹,看見燈火通明的珠院和薄煙飄散之地,辨得此地是在蒼山的西北方。
西北方......照圖上所畫,西北方應當是一塊空地,或是一塊藥田......但不論是哪個,總該有道玲荊墻做防。
不對,西面那道玲荊墻他們已經去過了,不在這個方向!
那此處是......
地處隱蔽,不在圖冊上又無人看守。
越笙猛然想到蘇婉口中那個山洞。正要前去查看,忽覺身后有人,越笙下意識飛出一把匕首,而后才轉身去看來人。
長星握著刀把笑吟吟看著她。
這次倒知道躲了。
越笙自自然然朝他伸手,道:“如何?”
長星還了匕首又掏出一本集冊:“這是我在炭盆中發(fā)現(xiàn)的,燒了一半,剩下的看不出什么?!?p> 越笙接過翻幾頁,見頁面斑駁破碎,確實看不出什么又還給他,忽地想起什么,問:“你沒碰到機關?”
“你說炭盆里的暗箭?那玩意兒我見多了,關竅是上頭灰燼的重量,我往上壓了硯臺便不會射出?!遍L星劍眉輕挑,滿臉驕傲。
倒忘了他干的是老本行。
越笙輕嘖一聲,抬腳上山去。
長星跟在她身后幸災樂禍:“將軍向來威風八面,怎的今夜如此狼狽?”
越笙磨了磨后槽牙,忍了又忍,還是決定同這貨打一架。只是剛抬起手,一件外袍落在她肩上。
惱意瞬間變作愣怔,越笙干巴巴張嘴:“不用?!?p> 長星卻丟了衣服就跑,腳下生風,嘴中還大聲呢喃:“北地的冬日怎這般燥熱……”
原是如此…
他當她是端茶送水的丫鬟小廝!
越笙憤憤攥緊袍子,快步跟上去。
那崎嶇山路細小且繞,二人在原地轉了好大一圈才尋到極高的草堆后隱秘的洞口。
那洞口極小,內卻別有洞天:墻上繪著不同姿勢的裸體男女,頂上掛珠簾,各色帳幔隔出小空間,皮鞭、殘蠟和破碎的衣衫到處扔著,床榻、被褥和刑架混在一處。若是仔細看,便可發(fā)現(xiàn)墻上某些難以啟齒的地方有凹陷,像是曾鑲入什么又被撬走。
…夜明珠?
越笙抬手去摸那粉漬,卻被長星一把拉出洞,眉目肅然地命令她:“站這兒別動?!比缓蠛谥樔ジ畈蒉箟?。
越笙莫名其妙且聽話地在晨風中瑟瑟發(fā)抖,直到長星喊她才重新進洞。
那洞已大不一樣了:臨近洞口的墻面漆黑一片,零散的衣物床榻不見蹤跡,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篝火,干凈澄亮的刑架擺了三面,其中一個還掛著又一件衣衫,配上雜草,將洞口遮得嚴嚴實實。長星背朝她坐在外面,正經八百地咳道:“將軍請放心更衣。”
越笙極輕地扯了下唇,麻利地脫衣解帶。
卯時正,越笙穿戴整齊從洞內出來,將袍子扔給長星,沒頭沒腦地:“你為何生氣?”
她雖不理解,但十分肯定他方才莫名其妙的舉動就是生氣!
長星吹了半晌風,理智回籠,苦思冥想了一套滴水不漏的說辭,卻沒派上用場。
因為他一眼便看見越笙紛飛的彩色衣袂。
他今日出行借穿了徐七鄉(xiāng)的衣裳。那位仁兄騷包至極,衣服件件顏色艷麗、廣袖袍疊加。因著上山要扮守衛(wèi),他只用繩束了袖,方才才解開。重逢以來越笙皆著白衫,他心中雖有感觸,但一直下意識忽略。直到此刻她在這花團錦簇里亭亭玉立,他才忽覺,他們確已闊別多年。而他終究沒能看到她穿嫁衣的模樣。
他的眼神太過灼熱,漆黑的眸中星云萬變。
越笙驀然在星空中沉溺,忽地想起夢中那張模糊的臉。
那臉上似乎該有這樣一雙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