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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閩河

第四十二章 大河向東流

羅閩河 羅芝芳 8474 2024-02-29 08:58:16

  楊秀終于沒能扛過冬天。

  天空飄起了雪花,點點揚花,片片鵝毛,山川、田野、河流、村莊都籠罩在白茫茫中,羅閩河被冰雪凍僵了,宛如長蛇靜臥在崇山峻嶺之間,終于安靜下來,聽不見河水流淌的聲音,整個莊子都包裹在銀白色的世界中,安靜得如同靜默山水畫。

  房間里生著火爐,溫度升上來,楊秀覺得悶,站起來將緊閉著的門窗推開一條縫隙。冷風趁機竄了進來,她沒有覺得冷,反而有短暫的清明。在封閉的空間里呆久了,突然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精神上得到了釋放。她便一直站在窗戶前,凝神望著門口的那條河流。

  眼前出現(xiàn)一個明媚的少女,她穿著鵝黃色的毛線開衫,長長的頭發(fā)扎成馬尾,隨著她的奔跑,馬尾在身后飄來蕩去。少女清脆的聲音如同山澗的清泉,驚醒了柳林間的燕子,它們站在枝頭看著她,歡快地鳴啁著,聲音同樣婉轉(zhuǎn)。羅閩河奔騰起來,跳躍著流向遠處。她一路跑著,一路笑著,騎著自行車的少年吹著口哨從她身邊經(jīng)過。微風捎起少年的衣襟,他對她展顏而笑。那一抹笑,如同春風拂在身上。

  那是她和張生的初遇。當他再一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時,她一眼就認出了面前的少年。她的手撫上嘴角,那里溢出了笑意。當笑意慢慢凝固時,她如同面條滑到了地上。小花和小玉齊齊向她奔過來。她凝視著近在眼前的面孔,神經(jīng)漸漸松馳,眼神里的光隨之暗淡下去。

  小花看著這個自己怨恨了半生的女人,生命在她眼前消逝。她的眼睛澀澀的,流不出眼淚,只是覺得胸口悶得慌,如同壓了一塊石頭。鐘子期緊緊地摟住她,她軟軟地靠在他身上,說不出的凄惶和難受。

  她設(shè)想了和楊秀的無數(shù)種結(jié)局,獨獨沒有想到最后會是這樣。心似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夜過也,東窗未白凝殘月。一直以來,她以為她和楊秀的結(jié)是死結(jié),只有一方死了,另一方的結(jié)才會解開。

  “死去方知萬事空。姆媽,對于你來說,死亡不是結(jié)束而是新生。如果有來生,你不要這么辛苦,一定要快樂啊?!彼龑χ鴹钚汔哉Z,可惜她再也聽不到了。那些不想回憶的曾經(jīng),都隨著她生命的消逝而飄散到了風里。

  九莊的人又聚到了楊秀家的院子里。對于他們來說,只是來吃一次酒席,短暫的緬懷過后又是新的生活。只有親近的人才知道,親人的逝去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抹平傷痛。小玉和小蘭自是肝腸寸斷,小花雖然面上若無其事,心里卻似空了一大片地方,找不到東西來填充,只能蹲坐在楊秀靈前。楊秀看著面前的小花,臉色從未有過的柔和,臨到死了,她終于在她面前當了一回慈母。

  阿昌沒有來,這有點出乎意料。他雖然是盲人,但在九莊,哪戶人家有紅白喜事,他都會去站攏。即使幫不上忙,捧個人場也是理所應(yīng)當。對岸響起鞭炮聲時,他就知道楊秀去了。他面對著楊秀家的方向靜靜地佇立了10來分鐘,空洞的眼睛里溢出了幾滴濁淚。這個曾經(jīng)帶給他歡娛的女人就這樣去了,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甚至,在她離去前,她都沒有召見他。

  楊秀回到九莊時,大多數(shù)人都去看望了她。他沒有去,他一直稟承著她不想見他,他就不會主動去見。只是,每天早晚,他都會拿出二胡,對著楊秀家的方向依依呀呀地拉著。每首曲子都拉出韻味,有時似春風拂過山崗,有時又似蜻蜓掠過水面。他拉得非常投入,那飛揚的琴弦就像是她的身子,他輕輕地撫摸著,彈奏出或高亢或婉轉(zhuǎn)的音符,他把對她的所有情感都融合在曲子里。他相信她能懂,就算她不懂音樂,可她懂他藏在音符里的情愫。

  楊秀死后,他又拉起了二胡,從日出拉到日暮。只是,曲子不再歡快,而是充滿了悲傷。嗚嗚咽咽的曲調(diào),飄到羅閩河上,飄到了九莊人的耳朵里。大家都停下來,聽著這如泣如訴的曲調(diào)。不知不覺,人們都下意識地抬起手去抹眼睛,都在心里嘆息一聲,該死的阿昌,盡拉些讓人悲傷的腔調(diào)。

  西西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小魚遵照醫(yī)囑將她帶回家里靜養(yǎng)。她沒有回婆家,自與玉山成婚后就一直住在羅閩河邊的布衣店里,與婆家來往甚少。她與玉山關(guān)系鬧僵后更不想回婆家。她與婆家唯一的紐帶是玉山,紐帶扯斷了,聯(lián)系自然也斷了。

  出院后,她帶著西西回到了羅閩河邊的布衣之家。很長時間沒有回來,店里積滿了灰塵,老房東聽到動靜,下樓來看到母女倆,親熱地摟著西西問長問短。小魚眼睛熱熱的,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回到母親的懷抱。她撲進老房東懷里,眼淚糊了老太太滿身滿臉。

  老房東帶著西西去了樓上,她趁著空隙麻木地打掃著店鋪里的衛(wèi)生。展柜上的布料還是一年前進購的,棉布、滌綸、化纖都有,顏色也是紅的黃的綠的,從做床單、被套、枕巾到窗簾、坐墊,沙發(fā)套子,幾乎襄括了所有的布藝用品。

  收拾了一個下午,店鋪里終于窗明幾凈,物品擺放有序。她累癱在椅子上,看著整潔一新的房間,終于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這也是近段時間以來,她第一次露出笑容。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她抱著夢想在羅閩河邊開了一間布藝店,她把它當成孩子,從店鋪布置到物品擺放,幾乎傾注了全部心血。她看著它一點點壯大,從三兩天都沒有顧客到顧客盈門門庭若市。而她也和玉山結(jié)婚有了孩子,生活似乎朝著夢想的方向前進。

  想到玉山,這里有著太多關(guān)于他的記憶。他在屋子里陪她做飯,給客人送貨,晚上守在店鋪外....每一個物件,每一個角落都承載了兩人的回憶。小魚想拂開這些記憶,卻發(fā)現(xiàn)很艱難。這個男人,在她青少年時期,就出現(xiàn)在她生命里,占據(jù)了她人生三分之二的時間,已經(jīng)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要怎么才能舍棄?

  玉河仍然隔三差五來到布衣之家。每次來時都給小魚和西西帶了很多東西,不是吃的就是用的,小魚知道是玉山的意思。如果玉山或玉河直接給錢,她當場就拒絕;玉河帶來的禮物,她總不能將這些東西往外扔吧?只能堆放在墻角,端陽過來時,小魚就讓他給婆家捎帶過去。

  “小魚,這些東西都是我買的,跟玉山?jīng)]有關(guān)系。”某次玉河過來時,看到堆在墻角沒有拆封的東西,“你不要全部都丟出去,西西正在長身體,需要補充營養(yǎng)。而我也是真心想照顧你們?!?p>  “你的好意心領(lǐng)了。現(xiàn)在西西已經(jīng)沒有事了,我的布藝之家也能賺錢。再說,端陽和若男一直幫助我,我和西西過得很好,不需要你和玉山操心?!毙◆~仍是婉拒著,不論是玉山還是玉河,她都不愿意欠他們的人情。

  話是這樣說,玉河仍是我行我素,隔幾日又來店里,手里的東西放到柜子上,看到小魚忙不過來時,幫著打下手。若是西西在,他就會將西西帶出去玩一會。兩歲的西西并不認生,玉河經(jīng)常來店鋪里陪她,她對玉河比對端陽還要親熱。每次見到玉河到來,竄到懷里就不下來,小魚只能讓玉河帶著她玩。

  林素常常到店里來幫忙,若男下了課也聚到店鋪里,小小的店鋪熱鬧起來。小魚有了家的感覺,特別是一家人圍坐在火爐旁邊吃著火鍋,裊裊的熱汽升騰起來氤氳著,燈光映照在身上,真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

  西西依偎在林素懷里,林素依偎著許一秋。若男靠著端陽,小魚和云霞端坐一側(cè),時光一下子回到父親在世時,一家人圍坐在火爐前吃火鍋的情形。家是溫馨的港灣,累了倦了的時候,特別渴望家的溫暖。她過去依偎在林素懷里,像小時候那樣。

  林素輕撫著小魚的頭發(fā),一只手摟著她,一只手摟著西西?!棒~兒,你不是一個人,我們永遠在你身邊?!?p>  小魚點了點頭,火光映照著她的臉,溫暖一點點在心里蔓延。她終是幸福了,雖然玉山離開了,可她還有母親,還有哥哥,還有這個堅強的后盾,支撐著她,讓她不再懼怕生命中的風雨。她緊緊摟著西西,淚水滴落在孩子頭發(fā)上,她是她的鎧甲,也是她的軟肋。任何時候,她都會是孩子堅強的后盾,就像母親林素一樣。

  “我準備在羅閩河邊修建一座山莊,我們的根在這里,離不開這條河。我想過了,也和一秋叔商量過了,他的房子不在拆遷范圍,還緊挨著村道,交通比較方便。咱們就把山莊建在羅閩河邊。這山莊不是普通的山莊,它會把羅閩河的故事,羅閩古國的故事,以及咱們的故事都講出來。”端陽給大家描繪著,隨著他的講述,大家看到了一個理想王國。

  “這不是臨時起意,那天在老屋收拾東西時,我就想到了這一點。我們的父親在這里,如雪也在這里。現(xiàn)在,若男和小魚也回到了這里,這里是我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所以,我們的夢也要在這里實現(xiàn)和延續(xù)?!?p>  “我贊成。”若男附和著,“我會抽時間把羅閩河的歷史編成故事,不僅讓學生們熟識,還會讓每一個來羅閩河的人都了解。我們的祖先,我們生活在羅閩河邊的人,如何在這河邊繁衍生存發(fā)展壯大的?!?p>  “我當然希望你們回來,當年你和小魚如同蒲公英飄散到了別處,我的心也跟著你們飄出來了。若是你們能夠回來,一家人團聚在一起,姆媽這顆心終于能夠靠岸了。”林素看著孩子們,眼里噙著淚花。

  “姆媽...”端陽和若男過來圍住林素,“我們讓你操心了?!?p>  “你們一個二個沒讓我省心過?!绷炙攸c著端陽和小魚的額頭,“還好云霞比較爭氣,這就是民間說的,一籠雞不叫,一籠雞叫。”

  “姆媽,你怎么把我們比喻成雞了?!痹葡甲儜蚍ò銖膽牙锉С鲆粡埣堖f給林素,“李家終于出了一個大學生。”

  “是嗎?”林素細細撫摩著那張燙金的錄取通知書?!百F生,你看到了嗎?你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云霞很爭氣,考上浙江大學了。”

  幾個月后,羅閩河邊矗立起了一座莊園,莊園的名字就叫若水山莊。開業(yè)時,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了,羅閩河邊前所未有的熱鬧,山莊大酬賓,開業(yè)期間不僅所有菜品八折,客人還能了解羅閩河的歷史故事。端陽果真在莊園里修建了一個歷史展覽館,他把羅閩河的前世今生生動地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不僅僅是開業(yè)典禮,同時也是林素和一秋,端陽和若男的集體婚禮。人們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和兒子同一天舉行婚禮。不過,得知了他們的故事,人們給予的都是滿滿的祝福。

  在此期間,人們還見到了阿昌和他的新婚妻子。是的,阿昌在知天命之年終于成功甩掉大齡單身漢的帽子。高速公路來了,他家的房屋、土地征拆后,獲得了很大一筆賠償款。莊里有人牽線搭橋,鄰村帶著孩子的寡婦,不知是看上了他的人,還是看上了他的錢??傊?,在媒婆孫的極力撖合下,阿昌和寡婦成了家,避免了老無所依的五保戶命運?;楹?,阿昌利用拆遷款在南溪集鎮(zhèn)買了房,一家人搬到鎮(zhèn)上,成為了城里人。漸漸地,阿昌的二胡聲消失在九莊。人們茶余飯后或許還會提起阿昌,卻再也聽不到他拉二胡的聲音了。

  玉山得知小魚回了羅閩河,他也悄悄尾隨而來。白天時,他不敢露面,只能躲在暗處,觀察著小魚和西西。小魚坐在縫紉機前,埋頭忙碌著,及腰長發(fā)束到腦后綁成了馬尾。從小生活在河邊的姑娘都有著如海藻般的長發(fā),小魚的頭發(fā)比其他姑娘的頭發(fā)更黑亮順滑,她喜歡去皂角樹下將皂角收集起來熬成水漿洗頭發(fā)。這樣洗出來的頭發(fā)不僅順滑還有著皂角的清香。盡管后來市面上出現(xiàn)了許多諸如飄柔、海飛絲等洗發(fā)產(chǎn)品,小魚還是喜歡用皂角洗發(fā)。

  以前,玉山經(jīng)常給小魚洗頭發(fā),皂角熬出來的水黃黃的,手放在里面有一種很絲滑的感覺,小魚平躺在涼板沙發(fā)上,海藻般的頭發(fā)鋪陳開來,玉山輕輕將頭發(fā)理順滑到皂角水里,然后用木梳一下一下輕輕地梳著。小魚的臉近在咫尺,隨著水溫變得粉紅,微微翕開的嘴唇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他俯上去吻住她的嘴唇,吸吮著唇齒間的芬芳,皂角的香氣將兩人緊緊地纏繞著。

  玉山的眼睛有點濕,伸手抹了一把臉。西西從屋子里跑出來,跑得太快差點跌倒在門框上,玉山下意識想伸出手去把西西抱起來。小魚已經(jīng)先他一步從縫紉機上彈起來,跑過去將孩子抱了起來。玉山的懷抱落了空,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緩緩地收回來。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抱過西西了,不確定她還能不能認出自己。小魚抱著西西回了屋,隔著玻璃,只能看見模糊的身影。他仍是癡癡地看著,不肯移開視線。

  “你回來了,怎么不進去?”玉河不知何時走到玉山身后。

  “看看就足夠,進去反面徒增煩惱。你幫我照顧他們,我很放心?!庇裆搅晳T性將香煙放進嘴里。

  “你想讓西西沒有父親嗎?再過幾年,她連你是什么樣子都記不得。還有小魚,雖然大家都很照顧她,可我看得出來,她一點都不開心。你不覺得,小魚沉默了很多嗎?自你離開后,我從來沒看到她笑過?!庇窈右矊煼诺阶炖铮拔覀儙讉€算是一起長大的。玉山,說句實話,我真的不想你變成這樣?!?p>  “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你幫我照顧好他們?!庇裆较蛑堤幫巳?。

  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玉河已經(jīng)進到店里,小魚聽見動靜走出來,西西撲到玉河懷里,在他肩頭鬧騰著,咯咯的笑聲飄進玉山的耳朵里。他覺得特別煩燥,吸進嘴里的香煙瞬間沒有了滋味。而小魚跟在玉河身側(cè),微笑著望著玉河和孩子。那表情,十足像凝視丈夫和女兒的眼神。

  看到這一幕,玉山再也挪不動腳步,呆呆地注視著小魚的店鋪。你耕田來我織布,這種田園生活一直是玉山期盼和向往的,也是他曾許諾小魚的未來。如今,他親手將這和諧打破,生生地將他和小魚的所有可能碾碎。他是隱在黑暗里的人,怎么能為小魚帶來幸福呢?她需要的是陽光。那么,他只能竭盡所能為她帶去陽光。他慢慢退出她的生活,向著黑暗中走去。

  小花再一次站在天上人間門口。這次她是來告別的,無論如何,這里曾經(jīng)給予她希望。大堂里一如既往的熱鬧,任何時候都不缺揮金如土的人,城市的夜生活光怪陸離,隱藏的到底是罪惡還是城市的陰暗?這是另一個世界,正如它的名字,進了這扇門,里面是天堂,是有錢人尋歡作樂的地方,也是年青女孩用青春賭明天的地方。整個建筑都是土豪金的顏色,在燈光映照下更是金碧輝煌,迷宮一樣的設(shè)置七彎八繞,走著走著就迷失了方向。

  玲姐看到小花進來,熱情地挽著她的手問東問西。第一次進來時,也是玲姐帶著小花去房間換衣服,教會了她娛樂場所的生存法則。對于玲姐,多少存著幾分感激吧。

  “薇薇,你真的決定離開了?”玲姐扭著水蛇腰走在前面。

  “恩,當初就沒打算長期干這個?!毙』ǜ诹峤愫竺妫肽考词曲L哥燕舞,擦身而過時刺鼻的香水味道,連著空氣都凝重了幾分。美女們經(jīng)過玲姐時,禮貌地與她打著招呼,很多都是小花不熟悉的陌生面孔。娛樂場所更新?lián)Q代很正常,青春也有保質(zhì)期限,再好看的花朵,花期也只有那么幾年。

  “你是唯一全身而退的人。說實話,我還真是佩服你,薇薇,第一次看見你身上的傷痕就知道,你就像路邊的野花,環(huán)境越惡劣,生命越旺盛?!绷峤闩ゎ^看向小花,臉上的脂粉很厚重,像刮了厚厚一層面粉。

  “若不是玲姐幫忙,我只怕早已零落成泥。今天來這里除了辭職,其實也想跟你說聲謝謝?!毙凶咴谮淠凹t塵中,人生不過山水一程的際遇,遇見,錯過,悲歡,離合。

  “謝我倒不必,一會好好跟九爺說話?!?p>  兩人說著話,走到一扇溜金大門前,玲姐伸手扣動門扉,里面?zhèn)鱽砺曧?,她隨即推開門,兩人走進去。龍九站在落地玻璃前,小花只能看見他的背影。玲姐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小花和龍九。屋子很寬敞,只在中間擺放了一張黃花梨木質(zhì)茶幾,上面的苶水還冒著熱汽。茶香飄了過來,鉆進小花的鼻子里。她對茶葉沒有研究,認識只局限于老家的苦丁茶,自然也不知道這是什么茶。視線掠到了墻壁上,上面掛著幾幅書法作品,其中一幅是劉禹錫的《陋室銘》。如果這算陋室的話,那她鄉(xiāng)下的屋子連狗窩都不如。

  “確定要走嗎?”龍九仍是沒有回頭,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恩?!毙』ê芸隙?。

  “去吧,向著心中所想?!饼埦糯笫忠粨],手上夾著的煙頭,煙霧升騰上來,包圍著他。

  “謝謝九爺?!毙』ㄉ钌畹毓希缓筠D(zhuǎn)身走出屋子。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堅定。周邊的景物飛速倒退著,那些紛繁的記憶全都拋到了身后。從進來到離開,不過一年時間,卻似跨越了萬水千山。那些記憶包裹著苦澀隨著她的快速奔跑,全都留了下來。從今以后,她要以嶄新的自己去擁抱這個世界。

  出得門來,遠遠地,她看到了鐘子期。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堅毅如石。他的目光如星辰明亮,又如寒流深不可測??吹剿鰜?,他的唇角溢出絲絲笑意。他的身后是車水馬龍的世界。原來,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她張開雙臂向著他飛奔而去。

  此刻,她無比清晰地知道,她將要和他一起奔向新的生活。

  掃黑風暴開始后,天上人間一夜之間覆滅。樹倒獼猴散,龍九以及他的爪牙抓的抓,關(guān)的關(guān),幾乎沒有漏網(wǎng)之魚。玉山似是聽到了風聲,他并沒有逃走,而是來到了布衣之家。這一次,他沒有躲避小魚,而是走到了她面前。

  小魚見到玉山,沒有意外,沒有驚喜,只是把西西交給林素照顧,神情淡淡地走到他面前。玉山騎著當年那輛摩托車,這輛車跟了他很多年,從他進入南溪開始,風里來雨里去,他對它生出了感情,盡管當年發(fā)生交通事故時,他騎的同樣是這輛車子。

  當時,摩托車幾年報廢,送到修理廠修了半年,他又將它騎了回來。就像是一匹忠誠的老馬,盡管它犯過錯誤,可他舍不得將它扔了,這輛摩托車見證了他的整個青春,見證了他和小魚的愛情。

  他載著小魚來到羅閩中學。事隔幾年,學校略有些陳舊,樓房還是當年的樓房,一層樓的紅色磚房緊挨著二層樓的木質(zhì)樓房,門衛(wèi)室老頭已經(jīng)退休了,換成了腆著肚子的胖保安。因是放假,校園里很冷清,看不到一個人影。大門緊鎖著,玉山給胖保安遞了支香煙,他才允許兩人走進校園。

  小魚默默地走在前面,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曾經(jīng)的場景從腦海里拖沓而來,遙遠而陌生。就是在這個窗口,她抬起頭看見玉山站在光影里,長發(fā)披肩,冷峻傲然,身上帶著一股不同于其他男生的氣質(zhì),特別而耀眼。時光恍若回到了從前,他經(jīng)常站在窗外看她,完全不顧及周圍異樣的目光。

  他們在校園里走了一圈,熟悉的景物依舊,小魚涌上了物是人非的悲傷。物果然比人長久,這些建筑幾十年前就佇立在這里,除了樣子陳舊一些,顏色暗淡一些,其他什么都沒有改變。而在這里讀書的人都像蒲公英散落到了天涯海角,即使如她和陳玉山,似乎早已回不到從前。

  從學校出來,玉山載著她往羅閩河邊而去。這條路,他們走了無數(shù)回,他每天晚上等著她下課,看到她從人群中走過來,他的心開始柔柔地動。無數(shù)的浪花里,他只在意她這一朵。晚風吹拂著,四野籠罩在夕陽中,金黃色的光影同樣映照在兩人身上,小魚隔開與玉山的距離,從她跨上摩托車那一刻起,她就刻意隔開與他的距離。

  他們的關(guān)系如同河與岸的關(guān)系,看似很親密,卻隔著冰涼的河水。

  玉山猛地加速,摩托車如箭一般彈了出去。小魚完全沉浸在回憶里,重重地瞌到玉山背上,他反手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一點溫度都沒有,玉山緊緊地握在手心里。小魚沒有掙扎,那些遺失的時光又回來了。

  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這樣一幅畫面,騎著摩托車的少年揮舞著手臂,頭發(fā)在夕陽中飄揚,吹拂過來的發(fā)絲拂動了少女的心弦。她緊緊地貼著他,閉著眼睛感受著流動的風,以及吹拂過來的發(fā)絲。那一刻,她是快樂的,長長的一段路,從此岸到彼岸,竟是心與心的距離。

  小魚終于將頭溫柔地貼在玉山后背上,“玉山,你還能回頭嗎?”

  她想說,若是你回過頭來,我和西西還在原地等著你。玉山明顯僵硬了一下,握著小魚的手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從他踏進天上人間那刻起,他就回不了頭了。他的身上沾染了太多不該沾染的東西。龍九從沒有給過他回頭的機會。

  或許,現(xiàn)在想來,這一切應(yīng)該就是龍九設(shè)的局。從抱走西西到發(fā)生車禍,這一連串的事情難道真是巧合嗎?只是,如今追究這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是他太天真了,以為能夠憑借一已之力帶給小魚幸福。殊不知,沒有任何物質(zhì)基礎(chǔ)支撐的愛情,如同風浪中飄搖的小船,根本不可能靠岸。

  他將車子騎到了老橋。很多時候,他都喜歡和小魚坐在橋上看風景。老橋的位置高,視野很開闊,極目遠眺,羅閩河如同玉帶纏繞在崇山峻嶺之間,夕陽染紅了天地萬物,也給羅閩河鍍上了金邊。

  兩人坐在橋上,誰都沒有說話,唯有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吹得衣衫簌簌作響。小魚的眼睛掠到河面上,河面很平靜,無波無瀾,風平浪靜。她的腦海里閃過很多畫面,碎片化地聚到一起,拼湊出整個曾經(jīng)。

  “小魚,過了今日,你就把一切都忘記了吧,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庇裆酵瑯油矍暗倪@條河,羅閩河靜靜流淌著,從來不會回頭。

  “玉山....”小魚的喉嚨哽住了,面前這個男人熟悉又陌生,他帶著她重溫了當年走過的每一條道路,停留在這老橋上。她以為,他回心轉(zhuǎn)意了。這兩年,她無時無刻不在等著他回來。白天晚上,只要有點風動草動,她都會以為是他回來了。待跑到門邊,外面除了寂廖的公路,便是慘淡的月光。

  “玉河如今在酒廠工作穩(wěn)定,對你和西西都很照顧,你和他在一起,我放心?!庇裆匠槌鲆恢煟c燃后放至唇邊。

  “玉河是玉河,我永遠都不可能放棄你....”小魚的臉上冰冰涼涼的,她以為是雨水。

  “小魚,如今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陳玉山了,日子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我今天其實是來跟你道別的。從今往后,這世上再無陳玉山?!?p>  “玉山....”小魚的話哽在喉間,她的淚極速地掉下來,跌落在風里。

  “過來?!庇裆缴扉_雙臂將小魚攬進懷里,他的心同樣煎熬著。

  這兩年,他是沒有靈魂的軀殼,游走在鋼絲與刀尖上。曾經(jīng)和小魚煮著火鍋圍爐夜話這樣平淡簡單的生活竟然成了奢望。無數(shù)次,他看見小魚單薄的身影,都會忍不住想要沖到她面前,想要將她攬進懷里。只是,他竭力克制了。從他踏進天上人間那刻起,他和小魚就是兩個世界的人。一人在人間,一人在地獄。

  起風了,玉山抬起手將小魚吹亂的頭發(fā)拂順,順手將衣裳脫下來披在小魚身上,定定地凝視小魚片刻,然后轉(zhuǎn)身跨上摩托車。寂寞是黃昏的背影,墨黑是夜晚的底色,周圍光禿禿的樹在底色的渲染下變得更加漆黑而寂寥。

  他的背影如同一座寂靜的孤島,最開始還挺立著,慢慢地爬到了摩托車上,幾乎整個身子都貼到了車身上。一直以來,小魚心里眼里的玉山都如同山峰一般挺立著,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

  此時,孤單的背影在寂寞中拉長,蒼穹中的陰霾沉寂在心中,晚風牽動紛飛的淚花,灑落年華,道盡悲切。

  (全書完)

羅芝芳

更新到這里,《羅閩河》的故事就結(jié)束了,感謝讀者朋友們的陪伴,未來會給大家?guī)砀嗑实墓适?,希望大家繼續(xù)支持和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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