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蛛網(wǎng)
蘇府內,燈影重重。
梅香坐在曾在蘇府學規(guī)矩時住的那間小屋中,一雙杏眼依舊睜得溜圓,眼神卻虛虛地盯著空氣中的某處,顯得迷茫而空洞。
“別忘了你的身份?!?p> 蘇昌輔這句話好像印在了她的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低頭從懷里找出下午隨意揣進去的一小張紙,放在腿上珍而重之地將上面的褶皺一一撫平。
紙上還沾著少許粉狀的碎屑,她用指尖拈起一點放進嘴里,甜意從舌尖炸開。
若是蘇羨見到這張紙,或許會覺得眼熟,但大概也難以認出這就是包在糖塊外面的那張紙。
梅香本想在睡前將它折好,放進自己枕下藏著的那只荷包里,那里面放了很多夫人給她的小東西。
早知道,就再向夫人多討一塊糖了。
她的手指在一條細小的折痕上反復撫過,心想。
反正夫人一定會偷偷藏起來幾塊,再找各種理由送給她和竹影。
她輕輕嘆了一口氣,卻震出了眼眶中蓄著的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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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羨以讓梅香替她去給爹娘送點心為由,將江渙的問題搪塞過去。
天已徹底轉黑,蘇羨接受了梅香今日無法回來的事實,卻不知為何始終懸著一顆心,這一夜睡得極不踏實。
迷迷糊糊間,她又做了夢。
夢中,在一處園子里,她遠遠看見梅香的背影,便提著裙子向梅香的方向跑去。
“你這丫頭真讓人擔心……”
話剛到說一半,離得近了她才看清她抽噎抖動的肩膀。梅香頭頸低垂,兩肩向前縮著,微彎的脊背讓她的身形看起來比平常更弱小。
蘇羨并未看到她的臉,準備拍向她肩膀的手就那樣僵在半空,遲遲沒有繼續(xù)。
她忽然不敢將那只手落下去。
第二日一早,她便叫人備了車馬,準備去蘇府探探虛實。
“夫人稍等?!?p> 正要上車的蘇羨被江渙叫住,他身后的風翎手中提著大小不一的包裹,全都堆進一旁的小廝手里。
“這是我準備的一點薄禮。”江渙帶著恰到好處的笑,“今日我還需上值,不能陪夫人前去,還請二老見諒?!?p> “……好?!碧K羨本滿心焦躁,因急著出門卻被叫住而生出的不耐硬生生梗在喉頭。
她對著眼前光風霽月之人也擠出一個笑來,“有勞夫君費心?!?p> 車輪轆轆滾過,坐在車內的蘇羨為著那沒做完的半個夢,心中總帶著幾分悵然。
她想不出自己在夢里為何會害怕看清梅香哭著的臉。待到馬車停下她也未能想清所以然,索性就拋在腦后。
一進蘇府的大門她便風風火火地去找蘇昌輔,直愣愣地往下人所指的地方去。
“急什么?”
蘇昌輔不緊不慢踱著步,天還未熱便學人風流,手中握著一把折扇,裝腔作勢地搖著。
身邊并無他人,蘇羨懶得廢話,開門見山地問:“你把我的梅香藏哪了?”
“什么就你的?”蘇昌輔睨她一眼,自顧自往前,“家里有事,回去了?!?p> “胡說……”
蘇羨下意識反駁,她本想說梅香無父無母,哪來的家。話未出口,她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并沒帶多少戲謔,意識到了他話里的意思,臉上的笑容一點點隱去。
“為什么?”她攔在蘇昌輔身前,不讓他繼續(xù)走。
“你們一個兩個,怎么都問這蠢問題?”
“能有什么為什么,讓她回去她就得回去唄。”
“我看就是這個任務太輕松了,都讓你們忘了自己原本是誰?!?p> 扇子合上時劃破空氣的聲音伴隨著蘇昌輔的絮叨一齊鉆進她耳朵里,蘇羨本就因沒睡好而發(fā)脹的腦袋一跳一跳的痛。
身體的不適攪得心頭的煩躁更甚,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發(fā)問:“這個任務不是還沒結束嗎?”
蘇昌輔卻像又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從來沒像現(xiàn)在這般強烈地感受到眼前這個老頭居然看起來這么欠揍。
他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你真該回閣重新接受一遍入門訓練了?!?p> 又來了又來了!
又是要說那些不能問不能思考的狗屁條例!
她吐出悶在胸腔里的一口濁氣,還是讓自己的聲線聽起來平穩(wěn):“我給你帶了幾壇酒——上次的那種。”
雖然她根本沒注意江渙讓小廝拿著的東西有什么,但明顯看見蘇昌輔聽到這話后眼睛一亮,那便姑且就當那些是酒。
那把礙眼的扇子又在她眼前晃了起來。
“本來嘛,這任務就是你一人的。只不過出于你所扮身份的考慮,需要一個陪嫁丫鬟,閣內的人更放心些,就找來梅香這個丫頭湊數(shù)。”
“你也知道,她這種都沒完全訓練好的,本就對任務進程影響不大,現(xiàn)在上邊調她回去,自然是經(jīng)過考量……”
蘇昌輔終于舍得多說幾句,說出的話卻如字字帶刺,扎進耳朵里讓她渾身不舒服。
她的腳仿若在那方寸之間的土地上扎了根,汲取到的血液一股腦往上涌,讓她覺得太陽穴處血管的跳動越來越突出。
任務是她一人的?
他的話她簡直聽不懂。
“那梟呢?”她抓住他話中最大的錯漏發(fā)問。
“也不知道你總找他做什么,”蘇昌輔合起扇子,背手站立,“你們各自出任務互相聯(lián)系不上不是常事嗎?我?guī)湍憧催^了,閣里記錄他在進行秘密任務?!?p> “還有你那封信上提到的,信州那邊的情況我怎么會知道?我就負責這丁點大的地方,你別以為送兩壇酒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為難我……”
蘇羨離開時,腦中已是漿糊一片。她甚至不記得蘇昌輔后來又絮叨了些什么。
她問出的最后一個問題是他上次在書房與梅香說了什么,是不是那時梅香就知道自己即將回去。
那時蘇昌輔的動作在她眼前宛若卡成了幀數(shù)不足的慢動作,她清楚地看到那張臉上的神情如何從驚訝轉為憐憫。
他說:“那丫頭沒告訴你啊,我以為你已經(jīng)知道了——鶯隕了。”
太陽越升越高,陽光由金色逐漸灼為熾白,塞滿院子里的角角落落,蘇羨卻在這溫暖的包裹下感受出由內而外的冷意。
她忘記自己如何道了別,隱約間聽到蘇昌輔說了節(jié)哀一類的詞語。
哀傷嗎?
她更多感覺到疑惑,不解,憤怒,無力!
他字里行間泄出的信息,附著到她身上化為層層疊疊的情緒,從皮肉蔓延滲透進骨血里。
她意識到,她早就被縛在了一張名為謊言的蛛網(wǎng)里。